第12章
民国四年的中秋,上海终于放了晴。
太阳挂在天上,暖得像苏州的春日。
布行的门楣上挂着新糊的红灯笼。
是老王特意去城隍庙买的,红纸上还印着小小的桂花纹。
他说“沾点喜气,冲一冲之前的晦气”,说着就笑,眼角
的皱纹挤在一起。
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
一半是叠得整齐的洋布,有印花的、条纹的,颜色鲜丽;
一半是母亲和我绣的物件——桂花帕子、鸳鸯枕套,还有
几幅小绣屏。
最显眼的是柜台后的“并蒂莲”绣屏,是母亲花了一个
月绣成的,针脚细密,花瓣上还缀着几缕金线。
那金线是秦翰托人从苏州带来的真丝金线,在阳光下
闪着柔润的光。
“严小姐,张太太又来了!”老王手里攥着订单,跑得
气喘吁吁。
脸上却笑开了花:“说要再订十块桂花帕子,给她娘家的
侄女当嫁妆。”
“还有租界里的李公馆,要咱们绣一幅‘岁寒三友’的大
绣屏,给老夫人做寿礼,给的价钱比平常高两倍呢!”
我接过订单,指尖触到纸页,心里满是踏实。
自从上次用绣屏化解了军阀征布的危机,布行的名声就
传开了。
来订绣品的客户越来越多,连之前走掉的几个老客户,
也都回来了。
母亲坐在后院的小院子里。
正给帕子绣桂花,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暖得发亮。
她的手指还是那么灵活,银线在粗布上绕着,很快就
绣出半朵小巧的桂花。
“清颜,过来尝尝秦先生买的糖糕。”母亲朝我招手。
石桌上摆着一碟苏州桂花糖糕,还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那家“沈记”的味道,甜里带着点桂花的香。
我走过去坐下,刚拿起一块糖糕。
就看见秦翰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布包,额角沾着点汗。
“刚去码头接了批货,苏州来的真丝,比上次的质量还好。”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几匹水绿色的真丝,
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我在苏州绣嫁妆时用的料子。
“阿翰,您这是……”我愣了愣,看着那匹真丝。
忽然想起在苏州的日子,心里却没有了往日的酸涩,
只剩淡淡的暖意。
秦翰坐在我对面,拿起一块糖糕,慢慢咬了一口。
“之前你说,想给布行添点苏州的特色。”
“我想着,用这真丝绣些大件的绣屏,说不定能卖到更远
的地方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糖糕上,声音轻了些,带着
点小心翼翼。
“还有,我托人去苏州打听了,严伯父……去年秋天就
去了上海。”
“现在在法租界开了家小丝绸铺,挺好的。”
我手里的糖糕差点掉在桌上。
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爹……他还活着?”声音都在发颤。
“嗯。”秦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址,字
写得工工整整。
“我也是昨天才收到消息,本来想等中秋过了再告诉你,
怕你急。”
母亲走过来,接过纸条,手都在抖。
却笑着说:“好,好,你爹还活着就好。咱们一家人,
总算能团聚了。”
她的眼泪掉在纸条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那天下午,我和母亲去了法租界。
真的找到了父亲——他比以前瘦了些,头发也白了不少,
却还是精神矍铄。
看见我们,当场就红了眼,伸手拉住我,半天说不出话。
原来父亲当年守着老宅,后来苏州实在乱得不行。
就带着几个家丁,辗转去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做丝绸生意。
只是没敢声张,怕连累我们。
“清颜,多亏了秦先生。”父亲拉着我的手,语气里满是感激。
“他上个月就来问过我的消息,还帮我疏通了租界的关系,
让我的铺子能顺利开张。”
我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秦翰。
他正对着我笑,阳光落在他身上,暖得像中秋的月光。
原来他做了这么多,却从来没跟我说过。
晚上回到布行,我们四个人坐在小院子里。
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月饼、糖糕,还有母亲炖的莲子羹。
月亮升得很高,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
细碎的影子。
风里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是秦翰在院子里种的桂花树,
虽然才栽了半年,却也开了几朵小花,香得很。
“秦先生,多谢你这一年来对我们母女的照顾。”父亲
端起茶杯,对着秦翰举了举。
茶杯里的茶水晃着,映着月光。
“我严家欠你的情,这辈子都记着。”
秦翰也端起茶杯,笑着说:“严伯父客气了,我
和清颜是朋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他说着,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多了些我熟悉的认真。
“其实,我想和清颜,不只是朋友。”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母亲捂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欢喜;父亲也点了
点头,眼里满是认可。
我看着秦翰的眼睛,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却还是鼓起
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秦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锦盒。
打开来,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而是一枚银质的
算盘珠——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桂花,刻得很细致。
“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张扬的东西,这个是我自己做的。”
他把锦盒递给我,声音很轻,却字字都落在我心里。
“清颜,乱世里的日子不好过,但我想和你一起,把这
布行守好,把日子过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
去的坎。”
我接过锦盒,银珠贴着掌心,温温的。
想起一年前,我还是个只会绣花的娇小姐,在苏州的桂花
雨中期待着安稳的婚事。
如今,我在上海的洋布行里,能算账,能谈生意,能和爱
的人一起面对风雨。
原来所谓的成长,不是守住过去的安稳。
而是学会在乱世里,和重要的人一起,创造新的未来。
“我也是。”我抬头看秦翰,笑着说,眼泪却忍不住
掉了下来。
“以后咱们一起,把布行开得更大,把苏州的绣活传到
更多地方去。”
老王在旁边拍着手,笑得大声:“好啊!以后我就跟着
严小姐和秦先生!”
“咱们把‘翰清洋布行’的名声,传遍整个上海!”
月亮越升越高,风里的桂花香越来越浓。
母亲靠在父亲肩上,小声说着苏州的旧事,说老宅院里
的桂花树,说从前的日子。
老王哼着上海的小调,调子软软的。
我和秦翰坐在一起,手里攥着那枚银算盘珠,看着
院子里的红灯笼。
心里满是安稳。
乱世的硝烟还没散尽,远处偶尔还能听见零星的枪声。
可我一点也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母亲的绣活,有父亲的支撑,有老王的帮忙,还有
秦翰的陪伴。
我们的布行,就像江南的芦苇,看似柔弱,却能在风雨
里扎根。
我们的日子,就像这中秋的月亮,不管之前有多少乌云
遮挡,总会有放晴的一天。
江南的雨总会停,桂花总会开。
我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更新时间:2025-11-06 01: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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